尚村高家古宅已经倾颓 素朴建筑工作室供图
第一次踏进高家破败古宅的院落,踩在垮塌的木石砖瓦和杂草之间,建筑师孙菁芬敏锐判断,这是一幢百年老屋。 “它是典型的徽派风格民居,现代的墙很难再砌成这样。”带着建筑团队在周围调研一番,孙菁芬发现院落周边的结构已经严重损毁,但仍能看出其年代“最晚不会晚于民国”。高家的后代早已搬走,屋子主体坍塌,外墙也摇摇欲坠。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宋晔皓和他的SUP素朴建筑工作室,接受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委托,要对这片废墟进行复原改造。一直以来,宋晔皓教授及他的团队都专注于可持续建筑设计与乡土建筑现代化等领域。这一次,他与项目建筑师孙菁芬所要做的,是从建筑上实践如何保护一个古村落。 拥有百年历史的高家老宅,是安徽省绩溪县家朋乡尚村的典型民居,类似的古建筑有60多幢。在摄影爱好者和驴友眼中,尚村是白墙黑瓦的徽派古村落,这里有静谧唯美的绿水青山,是难得的小众目的地,距离黄山仅两小时车程。 尚村民居是典型的徽州传统风格,被评为中国首个摄影小镇。 摄影/夏至
2016年,尚村被评为中国首个“摄影小镇”,并入选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但素朴建筑工作室所要面对的,却是更现实的尚村。 随着城镇化发展,尚村年轻人口大量外流,实际常住人口仅百人,古建筑严重老化、损毁,面临被遗弃的命运。“随着年轻人外迁,不仅公共空间缺失,村里的古宅院也日益荒废,越来越萧条。”孙菁芬说。 如何对这样的古村落进行保护性规划,合理地开发旅游资源,是素朴建筑工作室要实践的方向。中规院最初想让他们做出一幢“网红建筑”,以此作为旅游宣传的切入点。 但最终,建筑师们放弃原计划对单体建筑的改造,而是将高家废弃的院落打造成村落内的公共空间——六把巨大的“竹伞”,撑起一间兼具“文艺”与“网红”气质的竹篷乡堂。去年10月,该建筑在刚揭晓的2018WA中国建筑奖中获社会公平奖佳作奖。 “尚村项目是唤回乡村废弃老宅空间价值的尝试,代表了当下乡村的一类问题,也是我们工作室‘乡建三部曲’的开篇。”孙菁芬说,首次与中规院合作传统村落保护与改造之后,她发现,乡建项目是复杂、多样的,“不同的乡村环境,会让建筑师找到不同的解决方式,实现不同的喜好,做出更加个性化的作品。” 俯瞰竹蓬乡堂。摄影/夏至
就地取材恢复传统工艺 接下尚村项目前,素朴建筑工作室先收到的,是一份来自中规院的人文社科调查报告。在建筑团队介入之前,中规院已经提前驻村,走访调研,了解村民的真实需求与愿望,“他们打下了基础,摸底已经做过了。” 这本厚厚的资料告诉建筑师,尚村自唐末各士大夫迁入以来已有千年历史,“十姓九祠”的传统村落也属皖南罕见。这里不但文化底蕴深厚,也留存着不少保留着绝活儿的手工艺匠人。在人居环境整治、环境生态保护、产业提升、民居修复等总体规划中,素朴建筑工作室所负责的,是其中一个启动项目。 沿着青石板路探访,孙菁芬见识了古村落的美,但稍有遗憾,“游客逛完一圈就结束了,没有停留的地方,只能出村。尚村就是徽州传统的街巷,都是比较封闭的院落和独立的空间,没有广场。”俯瞰整个村落,都是蜿蜒的小路,路两旁就是高墙,墙内就是旧时大家族的私宅院落。宅院间的街巷顺应山势,曲折窄狭。村民若要聚集娱乐,只能去村子外围的戏台,这里也是近年才兴建的。 “尚村需要什么,我们能做什么,这是最重要的。”在亲自调研后,孙菁芬发现,村里留下的都是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他们平时聚会、拉琴、唱戏,都只能去戏台。这些中老年人年轻时都去过大城市,有着一身木匠、泥瓦匠的手艺,如果能就地取材、利用村民的手艺,一起建成一个能交流的公共空间,才是最有价值的。 建筑师拿到一份村民手艺特长的名单,邀请有经验的工匠一起清理高家老屋场地,从坍塌破败的废墟里一点点整理出可以再利用的老黏土砖、青瓦、石头和未腐朽的木料。 绩溪盛产毛竹,建筑师选了竹子作为建筑主体材料,竹子的选择能让他们短时间内完成建造,也能用最少的材料实现更大的空间效果。 “尚村周围的山上有很多竹林,这里很早就有用竹材做构筑物的传统。”孙菁芬说,尚村的田埂边就有竹亭和竹篱笆,根据传统民居的小青瓦坡屋顶,他们构想出竹伞结构和圆拱乌篷的组合,俯瞰时很有辨识度,又能融入村落的整体氛围和尺度。 在密集的私宅之间,一把竹子制成的“大伞”缓缓撑开,柔韧而自由。它矗立在原来高家老宅的黄金位置,原本封闭的墙体被打开,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自由小广场。为了解决竹子结构的耐久性问题,建筑师用了现代工艺,对竹子进行高温防腐防蛀处理,施工时,又借助现代钢构件的现代建构方式,加强竹子的稳定性。 建筑师图纸上那把浪漫而文艺的“伞”,到了施工现场,经过有经验的竹构师傅之手,又临时发挥,以手工将竹筒内部的竹节膜打穿,成为导水竹管,安装起来更加简洁。 更让孙菁芬惊叹的是村里砖瓦老师傅的手艺。他们从高家废墟中清理出来的青瓦,能熟练轻巧地砌出马头墙,“简直跟老民居留存下来的样式一模一样。” 19位老匠人参与了竹蓬乡堂的建造 素朴建筑工作室供图
在常居尚村的百位村民中,19位参与了竹篷乡堂的建设,平均年龄达到61岁。孙菁芬印象最深的是56岁的高师傅和64岁的方师傅,“安徽工匠以前在中国建筑界就很有名,尤其是传统砖瓦班子。这两位师傅曾经在大城市做过建筑工地,不仅能熟练砌马头墙,也会加工石材、砌筑石墙,老手艺都还在。”而这样的手艺,在年轻一代那里早已遗失。 更让她感慨的是,高师傅在需要秋收的几天特地请假回家收稻,对当地村民来说,他们种的水稻,一年到头下来,只能赚得1000多元收入。即便如此,对土地有情结的他们依然要放弃工地上一天180元的收入,回家收稻。 “我们希望这个项目里的建造者和参与的村里人都能受益。”孙菁芬说。村民对竹篷乡堂态度的转变,让她印象深刻。建筑团队刚开始清理废墟时,村民大多以袖手旁观的姿态,驻足观望,或是匆忙而过。随着建筑雏形逐渐显露,有人开始参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到竹篷乡堂落成那天,热心村民帮着清理打扫,安装家具,又带着建筑师到他们自家的田里去挖了荷花,拿着鲜花布置现场。 “他们眼见着废墟变成一个可以坐下来聚会晒太阳的地方,很多人开始在这儿坐下来聊天了。”孙菁芬记得,建筑落成那天,村里举办了“月光豆腐宴”。在竹篷空阔的空地里,村民们来来回回奔忙,有人负责后厨,有人负责装点现场,有人负责服务。“有村民还抬出自家的音响,拉着胡琴曲子,在现场唱歌。” 看到这一幕,孙菁芬明白,之前的那一片废墟已经被完全激活。他们成功改善了邻里间的公共空间,在这个拱顶覆盖着的小空间里,村民们以自如的方式聚集着,享受着。一个供村民和游客共享的小广场,帮助尚村完成了一次有机更新。 小“手术”带动乡村复兴 在尚村项目的长时间驻场期,热情的村党支部书记周明飞给建筑团队推荐了19位身怀绝技的手工匠人,民宿老板娘章美平则为团队提供了食宿。 “我们一直住在老板娘家,她是比较早接触外界的。”孙菁芬说,老板娘家的客栈开张较早,靠着勤劳提前致富。江浙一带的摄影爱好者每年到访尚村,不仅为了不同季节梯田、油菜花、荷花的美景,也因为这里清净的老街巷和老宅院,保存着浓厚的徽文化。老板娘家烧的正宗徽菜,也是老饕所眷念的。 但在周明飞记忆里,2007年之前的尚村,以穷闻名。这个山多地少的村子里,人均年收入曾经不到7000元,年轻人纷纷离开家乡前往大城市,老一辈工匠的手工艺被无奈抛弃。 从修路开始,尚村人开始在梯田种下向日葵,组织“公厕改革”,又由村民自发地改善村落里的风景,在老宅四周种上花草,开起民宿,只为更多地留住客人。 “从明清开始,尚村就已经形成良好的乡村自治管理体系,一直延续到今天。”孙菁芬说,这里有民间自治组织“旅外人士协会”和“积谷会”,前者是外出打工和工作的青年,后者则是延续自清代的自治机构。这些民间组织和一些关心尚村古村落的个人与企业,一同筹集52.7万资金,凝聚成一股保护村庄的力量。 竹蓬乡堂成为服务村民和游客的公共空间。摄影/夏至
“尚村是很稳定的中国传统的农耕村落,自然风光很棒。”孙菁芬说,这个“摄影小镇”的称号是名副其实的,“就连周书记也是摄影爱好者,大批的摄影团队每年都会过来。” “春油(油菜花)、夏荷、秋葵、冬雪”是尚村规划出的四季旅游蓝图。2017年,尚村人均年收入达到13000元。 但是,尚村的旅游产业还缺少一个确凿的印记。更确切地说,在互联网时代,它需要一个兼具话题性、文化性与景观性的建筑作品,吸引更多年轻人的目光,实现人们心目中田园生活的意象。 在这个层面上,竹篷乡堂想要走得更远。“我们希望在后期功能运营上,它能有很大的余地,而不是一座很美的雕塑,只能拍照。”孙菁芬希望人们不仅仅把它当作“网红建筑”,而是坐下来,跟村民们共享同一个空间。 “在这个项目里,‘环境-社会-经济’三者占据着同样的重要性。”她认为可持续设计涵盖的层面,不单是环境问题,同时也是社会和经济问题。当竹篷乡堂持续运营,村民能获得经济收入,随着摄影爱好者的传播,消费群体也会逐渐扩大蔓延。 “旅游会带来外来经济的影响,也会有产业,但我们希望不是空降的,而是根据现有的工艺和自然资源,还能自己发展出有特色的产业,跟人文历史结合起来。”孙菁芬去年春天重访时,正好碰到中规院联合乡间改造的建筑师们在竹篷下做活动、搞论坛,村民们也饶有兴致地参与其中。 “这里还做过艺术节,蛮有乡村味道的。后来我还发现,人文社科的大学老师也会带着学生们来这里,把竹篷当做聚点。”有时,一场露天电影在竹篷下陪伴老年村民度过夏日良夜,孙菁芬感叹,“竹篷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实现了。” 在她看来,尚村竹篷乡堂更大的意义在于,当社会结构变化、老建筑被废弃,如何用最小的“手术”,让废墟也能发挥价值,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下一步,素朴建筑工作室将着力于改善尚村民居的舒适性,方案已经出炉,就等待项目启动。“城市的建筑项目可以总结经验,也可以复制。但乡建背后的运营方式、进展方式,以及村里的形态都是复杂而丰富的,类型是永远做不完的。” “中规院一直在提,乡村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习惯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不愿回到农宅,随着时间推移,农村会变成空心村,没人再回来。”建筑师们改善农村房屋,不仅是让村里老人享受更好的居住环境,也要让离开的年轻人看到家乡与现代化的接轨,最终也愿意回归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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