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红尘妃子笑,骑,读qí,还是jì? 近日,微博话题#这些字词的拼音被改了#上热搜,“乡音无改鬓毛衰”中的“衰”(cuīshuāi),“远上寒山石径斜”中的“斜”(xiáxié)等,或不再是我们记忆中的读音。 专事纠正错别字的老牌文艺刊物《咬文嚼字》主编虽已辟谣,指出目前流传的标准读音很多来自尚未正式发布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征求意见稿》,但大部分网友已然很慌,并认为汉字发音顺应时代交流所需自然无可厚非,但这种一刀切的注音方式,却深深伤害了中华语言的多样与典雅,毕竟,语言文字、韵律美学的传承极为不易。 到底有多不易? 韩国近期刚好出了一部电影来呈现这种不易,片名简单明了——《词典》。 以编撰词典为题材的影片,日本在2013年便出过一部《编舟记》,这部根据小说家三浦紫苑本屋大赏夺魁之作改编的剧情片,保持了与小说原著一致的性冷淡风与温馨之味,以其骨子里散发的日式执着与热血,在2014日本电影学院奖中拿下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在内的七项大奖。它将词语喻为海洋,十五年的《大渡海》辞典编撰时光则如同一艘驶向彼岸的小舟。 日本影视中,有一类作品专注于这种在寂寞匠人精神中雕琢热血的情怀,比如2012年由《入殓师》导演泷田洋二郎所拍摄的《天地明察》。影片根据冲方丁同名时代小说改编,讲述日本德川幕府时期,天才围棋少年以十数年时间展开星象观测之旅,以制订本土历法,其精神内核与《编舟记》如出一辙。 韩国这部《词典》却不同。 《编舟记》、《天地明察》可为日本电影建构一种独立类型,它们不以情节或情感为第一诉求,而以真正的人生精神替之,用非纪录方式刻画日本民族对自律和细节的信奉。 但《词典》仍隶属于已成韩国电影滥觞的“历史煽情体”。 饶有趣味的是,《编舟记》中角色们为日本文字付出整个身心,而在《词典》中,角色们却必须在日本语言对朝鲜文化的“斩草除根”中抢救本民族文字,包括釜山、木浦、全罗道等地方言。 1945年日本投降前,殖民者强制统治区普及日语,甚至严令民众创氏改姓,朝鲜语学会在语言学家周时经原稿基础上,秘密搜集各地朝鲜语,编撰《朝鲜语大词典》。 在这样一个具有强烈天然戏剧冲突的故事中,“编舟”本身自会只是一种点缀,相比“日式词典电影”强调个人身心意义的奉献,这部“韩式词典电影”,自然会强调个人在面对民族大义时的动人牺牲。 简单讲,《编舟记》是内省的,而《词典》则是外放的。 在经历过众多韩影的洗礼后,可以明显感觉到,相比日本电影,韩影更容易陷入一种成熟而套路的模式化生产,无论叙事、情感,还是工业层面,而这部《词典》也并非优异杰作,但它对于如今的韩国电影,却相当具有观察意义。 首先,《词典》代表了韩国电影在近代历史题材上的一种典型倾向。韩影在近代历史与古代历史的题材处理上,似乎体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导向。 2015崔东勋导演《暗杀》、2017柳昇完导演《军舰岛》、2018姜炯哲导演《摇摆狂潮》,包括如今这部《词典》,这些近代历史影片都会在渲染民族对立的基础上,呈现一种强调个人牺牲的煽情叙事,而在2013韩在林导演《观相》、2015李濬益导演《思悼》、2017黄东赫导演《南汉山城》等古代历史影片中,个人情感往往被弱化,甚至消失,基于政治主张和权欲控制的谋略与角逐则成为表达主体。 电影《南汉山城》剧照 当然,这或许与不同时期的历史特征有深切关联。 所以韩影在近代史题材中一直在撩拨观众的泪腺,而在古代史题材中,则一直试图表现某种智慧与张力。 其次,《词典》是韩式煽情的一次轻音乐演奏。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一位女性,她在各方面的用力,反而比大部分韩国男导演轻了很多。影片故事背景残酷而危险,但导演未让其中任何元素达到锥心的程度。她尽量把能看见血的地方都抹去了,甚至给人“《词典》轻松而愉悦”的错觉,但最终,枪声必然会响起。 但开枪的是朝鲜警察,而非日本士兵。足见即使到最后关头,导演仍在坚持保护观众的心理。 所以说《词典》的煽情很轻。当然也只是相对于大部分韩影而言。 其实,近年来大部分经典韩影,其本质都是极度煽情的,《素媛》、《辩护人》、《熔炉》、《7号房的礼物》……它们通过让观众对眼泪的无法抗拒,而与同为韩影滥觞的犯罪、间谍片类型,共同打造出韩影的舒适区与安全区,令大多数韩国导演沉迷在这一区域难以自拔。 电影《辩护人》剧照 《词典》的海报,就深陷于这一区域——所有重要角色,合照于海报内,似乎下一秒,就有人将永远离去——一种好用但却偷懒的设计。 《词典》还体现了韩影近年来一种创作倾向的延续:双男主主旋律。 岂止韩国,即使在中国,观众也越来越吃双男主设定。但中国观众的这种喜好并非通过电影来满足,而是通过更具创作自由的网剧。《河神》中的李现、张铭恩,《法医秦明》中的张若昀、李现,《原生之罪》中的翟天临、尹正,《镇魂》中的朱一龙、白宇,近年最大爆款《白夜追凶》则更是祭出“双 · 双男主”——黑白潘粤明 · 潘粤明与王泷正。 《白夜追凶》中的双 · 双男主 在韩国,双男主则涌现于表现主旋律剧情的电影中。2017《铁雨》中的郑雨盛、郭度沅,2018《特工》中的黄政民、李星民,2018《摇摆狂潮》中的都暻秀、德·格里姆斯,以及这部《词典》中的柳海真、尹启相。 之于韩影,这种设定既使这些题材避免流于情爱滥觞,同时又通过破除历史对立阵营的壁垒分明,完成一种暧昧性表达,从而提炼出一种更少见但却更动人的情感类型,一种超越阶级、阵营、甚至民族,直抵大爱本质而显得惺惺相惜的情感。 比如《词典》中,编剧花费大量篇幅细致刻画金判秀、柳代表这两个主要人物在阶级、文化、生活环境、为人处世、人生理想等各方面的巨大差异,但随着词典将两人越绑越紧,他们之间的一切差异都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下逐渐消弭,最终,正如电影中所言,两人分享一种高尚而残酷的共同情感——为本民族留下纯正语言血脉的珍贵信仰。 最初,金判秀面对浩瀚文稿,会问“10年的时间应该攒钱才对,攒语言干吗?”,但在对语言的逐渐理解中,他也渐渐明白,为什么朝鲜语中的“盒饭”( ???)与西洋话中的“便当”(Box Rice)代表的是同一种东西,因为“语言和文字,是蕴含民族精神的器皿”,所以柳代表留洋归来在车站遇见不会讲朝鲜语的朝鲜小孩,在当时证明朝鲜这个民族在日本殖民统治下存在彻底消失的可能。而世界一切语言最终所指的,则是“共同体精神”,即人类共同情感。 直至后来,金判秀阅读过朝鲜小说家玄镇健短篇作品《好运的一天》后,竟流下泪来: 黄包车夫金佥(qiān)知的妻子生病了,但为了挣钱,大雨天金佥知依旧选择出去工作。工作过程中,他想起了妻子乞求自己不要离开的情景,但幸运却一直跟随着他。晚上,他与朋友喝完酒回家,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离开人世。 这一篇与美国作家欧·亨利《麦琪的礼物》具有同一叙事策略的小说,其实便代表着玄镇健与欧·亨利共同的现实批判与深情诉求,是突破民族文化藩篱,通过不同语言直抵人类情感本质的例证。 观众或会认为《词典》是流俗的,但它拥有一个令人心悦诚服的剧本。不妨将之与2019奥斯卡大热影片《绿皮书》进行比较,因为对于如今美国影视中的种族关怀而言,《绿皮书》的剧本同样堪称天衣无缝。 这类剧本热衷于将细节造成螺丝钉,使整部电影在完整得无可挑剔的同时,处处充盈明显的创作自觉(当然,也极可能被认为是投机取巧)。 比如在《词典》中—— 柳代表一向神情冷峻、不苟言笑,但金判秀有意将七岁的女儿金顺熙带到租书馆,面对幼女,柳代表仿佛变了个人,满面堆笑,又极为自在,此时,金判秀推开地楼的木门,本准备上来,却被这一鲜见情景顿在了楼梯上。 而在《绿皮书》中,有这样一场戏—— 倾盆夜雨里,白人司机瓦莱隆加与黑人音乐家唐·谢利被两名白人警察逼出汽车,其中一名警察在审讯司机时,因“瓦莱隆加”这一拗口的意大利名,而嘲笑说“我说你怎么给黑鬼开车,原来你(的名字)也是半个黑鬼”。瓦莱隆加立即挥拳而出。之前,面对白人对黑人的任何歧视,他都没有真正动怒。 这两场戏,都以人物的性情大变为核心,而且这种变化都发生在瞬间。“见到幼女”的瞬间,听到“半个黑鬼”的瞬间。它们的本质,都是对人物真心的戏剧性捕捉。 但《绿皮书》比《词典》高明的是,它让这一刻的真心具有一个被隐藏而且更重要的层次。 金判秀的笑,只是无法抗拒幼女的纯真,这是他的善。 但瓦莱隆加的挥拳,并不仅仅因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更重要的,“半个黑鬼”是对自己的雇主唐·谢利的双重侮辱。这一拳,用“保护自我”的表象隐藏了“保护他人”的真情。唐·谢利并未看出这种真情,或者看出了未说破,但影片已经借此制造了一种张力——两个层次之中那值得观众咀嚼与回味的空间。 《绿皮书》中几乎遍布这种空间。 比如唐·谢利学瓦莱隆加将鸡骨头随手扔出车窗,却逼迫瓦莱隆加倒车回去将公路上的可乐纸杯拾起。 为何鸡骨头可以乱丢,纸杯却不能? 观众大可尽情揣测唐·谢利的心理:鸡骨头比纸杯更显眼?或者对于自然而言,纸杯比鸡骨头更难“消化”?…… 可以确定的是,鸡骨头与纸杯之间,已经形成一种距离、一种意味,这种距离和意味,很难理解却充满魔力,而且势必与一个著名黑人音乐家的成长历程有关。 这种空间在《词典》中却并不存在。 《词典》中的一切细节,都具有明确目的,它们只为影片对民族情怀的输出服务,缺乏一种思辨性。《词典》煞费苦心选择一个偏门却利于情绪渲染的题材,并以韩影工业烂大街的表现方式将其生产为一部合格影片。基于此,这部电影或许能给中国电影一些启示。 其一,如何开发更广阔,同时也更民族的影视题材。日影韩影对词典的涉足,提示中国电影可以去勘探那些切口很小,但矿藏丰富的冷门领域。国产电影票房已越来越受口碑影响,所以大可不必担心领域冷,票房也冷。其实早在2015年,就传说《新华字典》将被电影化,但后来却再无消息。 其二,如何更流畅地处理一种题材。《词典》虽未臻杰作,但其剧本、镜头、配乐、表演等各个层面,都是通俗、流畅、完整的,甚至很好地延续了韩国商业电影的一贯风味。 其三,如何令我们自己的电影避免流于滥觞,陷入一种因电影工业过于成熟而形成的创作瓶颈。近年,韩国商业片泥足于间谍、犯罪、历史等几大题材,但已很难在《共同警备区》、《杀人回忆》、《追击者》等杰作基础上取得观念性突破,而《与神同行》、《釜山行》大火之后,据说韩国又对神怪片上了瘾。 由此可见,尽管韩影在题材选择上大胆许多,但这一点却与中国别无二致:《流浪地球》爆火之际,《上海堡垒》、《希望岛》、《749局》、《最后的日出》等科幻题材纷至沓来(当然,部分影片在《流浪地球》上映前就已决定推出,但如今《流浪地球》的火爆无疑大大提振了片方的信心),这不得不令人警醒——电影产业能否自热点的疯狂引力中逃逸,最终飞向一个新的家园? 至于本文开篇提及的问题,相信语言在指向共有精神的同时,还应留存本民族文化中那些深邃而典雅的独特意境。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大唐盛世,贵妃眼中那马蹄之下的尘土即使历经千年时光,依然如此生动,我们又怎能将这种生动从中华文化中一笔抹去? 所以,这一骑,我坚定地站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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