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悠 一 草木是我童年的伙伴,它们携着瀼瀼零露和皎皎星月,顺着时光的脉络,一路跋山涉水,如一泓清泉,漫过我童年的原野。麦子、大豆、玉米、高粱、荠荠菜、狗尾草、酢浆草、苍耳、蓬蘽、杨柳槐、桃李杏,还有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草木,它们安静地发芽、开花、结实、长籽,遵循时令而为。风来时,它们欢呼雀跃,风停处,它们屏息凝神,身心皆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心事里。 我是一个在乡野中长大的孩子,它们的心事也是我的心事。春天草木葱茏,花袭大地,风儿摇摇,那些花呀草呀便一起舞蹈,向我致以草木界最高的礼遇和问候,一个小孩子,在那一刻感受了草木界对她的热烈和隆重,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恩宠,她受宠若惊,被袅袅花香簇拥着,飞升至九重天外,畅游天上花园。或者,她原本就是草木界的小公主,今生化身成人,不过是为了来世间经历一番凡人的爱恨。 我出生时,大雪纷飞,当我能直起头观看事物时,恰逢万紫千红好时节。父亲将我举起,我的小手抓到一片槐树翠嫩的叶子,当我再长大一些,父亲将我扛在肩头,我不止能摘到更高处的叶子,甚至能越过叶子,摘取一片月光。月亮漂浮在由无数星星组成的星河里,盈时是圆球,亏时则变成了一枚扁舟。父亲驮着我去战友家串门,月光洒在路上,无数草木的花儿和叶子从篱笆墙外探出头,父亲一一告诉我它们的名字,还有些连父亲也不认识的,便根据形貌就地取一个相对妥帖的名字。 那时村子草木丰盈,没有人出去打工,大家都过着自给自足、简单快乐的日子,大人们种田,孩子们读书,动物们也各司其职,鸡鸭下它们的蛋,狗看家,猪在圈里蓄膘,牛耕田,羊在坡地吃草,蝶蛾花间起舞,鸟蜩配上歌谣。春花烂漫、夏木繁阴、秋实累硕、冬寒万物凋枯,这是四季的模样,也是千万年来时光在乡野中的画卷。当我脱离画卷到远方去,都市的霓虹亦曾让我沉迷,却没有清晰的四季,灯红酒绿的背后伴随的是灵魂的窒息和心灵的苍白。 二 几千年前,先辈把成片的芦苇、车前子、苍耳放进诗歌里,他们在原野一边吟唱,一边愉快地劳作。几千年后,我随父亲去田间播种,父亲扬起锄头,在田间刨出一个深浅适宜的坑,我便放两粒种子进去,种子汲水土精华,沐日月瑶光,萌发出一粒粒新芽,长成一个个绿色的清新的文字,待青禾长大,成垄成行,便是诗的华章,没有比父亲更伟大、更有才华的诗人了。 如果田地是父亲的诗笺,那我一定是其中最好的一篇。他带着我,踩过最松软的泥土,涉过最清冽的河塘,他将所有的爱融进菱角里,给了我一生受用不尽的甜蜜。那时候,土地还是土地,还没有被穿上水泥浇筑的铠甲,还没有被高耸入云的楼宇钉在背上,人们只是在必要的地方铺上方砖,其他地方就任由土壤呼吸,任由草木生长,任由人类的肌肤感受它在四季中的温度。 草木扎根土地,自然就带有土地的性情,和土地一样,它们只呈现它们最真实的颜色,即本色,它们执著地坚守自己的本性,即“草木有本心”。它们四季皆有不同的模样,它们在季节之内所展现出的样子,本身就是一首诗,季节于草木,不过是章节,不过是句点。所有田野中的草木都散淡地活着,守着本分做事,从不迷惘,循着季节生长,从无僭越,更无志于成为仙芝瑶草,殊花异木。而人在很多时候,却常常被名利的洪流卷进欲望的深潭,最终迷失自己。 几截枯木,被扔在房屋的夹道里,等待它们的多半是被当柴火烧掉的命运,任由岁月剥蚀,但即使是枯木,挨着土地也能再焕生机,雨水充盈时,便生出苔藓,雨水适宜时,便生出木耳,一团团一簇簇,竖着耳朵聆听风吹的声音、花开叶落的声音、时光裂变陨萚的声音、鸡鸣狗吠猫叫的声音、鸟啁虫嘤蛙跳的声音。有时,枯木会萌发新芽,重生枝条,于是,便能从中猎得几缕近乎苍凉与绝望的美感,你会心疼这些枝芽靠汲取母体的养分以及上苍稀薄的恩赐活着,同时又会为它们的倔强和顽强生出敬佩之心,我们漂泊无依的灵魂,终于有了一方可供栖息的地方,这是草木最让人动情之处。 三 幼时,颍河两畔常可寻到大片薄荷,尤其在夏季,雨水丰沛,薄荷便尤为茂盛。“近雪者性洁,近荷者心香。”薄荷非荷,但绿衣淡抹,吐气如兰,有荷之清雅。薄荷是草,但凝霜为眉,集露为珮,周身皆带清凉的香气。在河畔的薄荷中,又以水闸附近的生得最好,水闸由红色花岗岩砌成,经河水多年润浸冲刷,颜色渐赤,衬着碧绿的薄荷,既古老又清新,甚得我心。如若不是怕压折它们,擦伤它们,我定要俯下身子给它们人类最深情的拥抱和亲吻。 每到秋天,我是多羡慕蟋蟀和蚱蜢可零距离亲近薄荷,敏捷的后腿一蹬,便在薄荷丛中引发一阵战栗,仿佛是薄荷在笑。蝴蝶远远就嗅到了薄荷的香味,仪态翩跹地飞过来,落下、飞起,又落下、又飞起,仿佛是反复亲吻,实则是再三确认,当确认薄荷非花后,便悻悻地飞走了。我坐在水闸旁,用红薯的茎叶做成步摇,用蓖麻的花朵裁成裙裳,把薄荷装扮成静女的模样。对,它就应该是静女其姝,俟流经此处的河水于水闸,君不见,水到此处便故意放慢流速,一定是想多嗅一嗅薄荷的清香,一定是想将映在水面的薄荷的影子更深地镌刻在心上,于是哗啦啦的河流成了淙淙溪涧,低吟浅唱间便是一曲对薄荷的赞歌。 是赞歌亦是离歌。我总分不清薄荷和十香,它们应是草木界的双胞胎,还有迎春和连翘、牡丹和芍药、罂粟和虞美人、凌霄和炮仗花,它们虽其形似但其香异,后来长大远离故土,颍河之畔的薄荷便只能在记忆里摇曳。偶尔去药店买来风干的薄荷叶子,用稀布包好塞进枕头里,虽非那一捧,但薄荷香丝缕入鼻,借着梦拐着弯也要将我从千里之外带回颍河畔。有时面对生活的琐碎和人生的无常,嗅一缕薄荷的清香,深入肺腑之际已悄然改变了内心的愁苦,我由此似乎也获得了某种神奇的力量,使我即使面对荆棘,也能朝向绿意溶溶的草木深处一路狂奔。 我在人间亲手所植草木,累累花果是我留给大地的礼物,绵绵绿荫是我留给大地的背影,如果枝繁叶茂,那么树冠深处有我为鸟儿留下的巢窠;如果扎根生长之处我能选择,我愿是南山之南,东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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