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是爱情诗大师,且多以“无题”命诗,这是他的独创。读他的这些诗,觉得很古典,但也很现代,依然那么撩拨人心,依然那么味道十足。著名学者季羡林先生说:李义山(李商隐字义山)的这些诗,“思想性十分模糊,但艺术性极高,照样会成为名作而流传千古。”(《学问之道》第336页,沈阳出版社)这就是说,今人不必给古代诗文贴上政治标签,艺术性才是文学作品的灵魂。李商隐的爱情诗是千古不朽的艺术品,也“是唐代唯一直通现代的诗人”(木心《文学回忆录》第280页,广西师大出版社)。
如今,谈到现代艺术这个话题常出现在现代艺术展中。其实,现代艺术很平常。就像历史是由无数个当下衔接起来的一样,每每发生在当下的所谓现代艺术,在过去的所有当下的都有可能,或多已经发生过。现代艺术大概有三个特征,就是陌生感、无去向、有来处。
所有的现代艺术带给大家的总是一种见所未见的陌生感。我们来读李商隐的诗,那些无题诗,在他所在的当下,很明显是具有陌生感的。这种陌生感,是陌生的美,是陌生的无法破译的美,也是原创的美,“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容百代,无其匹也”(叶燮《原诗》)。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让历代的评论,失去了自信,除了感觉美不胜收,就只有感叹美不胜收了。譬如那首:“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完全是李商隐一段纷繁的思绪,借七律的形式,流淌在文字里,这首诗情景、意象、典故、感慨,不黏不连,好没缘由,可是让你感觉美:华丽、深情、典雅,首句、末句,自然、滋润。真正的一种莫名的美,同时有一种陌生感,一种现在很时尚的现代感。
李商隐是个多情的诗人。他的绮美诗写得很奇特。他学仙玉阳时,曾与女冠有过恋情,《燕台四首》、《常娥》诗所咏均与此有关。后又与洛中里娘柳枝相爱,好事未谐,柳枝为东诸侯取去,李商隐赋《柳枝五首》并有长序,俱道其事。此外尚有“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等绮诗。因而李商隐时有“春梦乱不记”(《乐游原》)、“别馆觉来云雨梦”(《少年》)等绮梦也在情理之中。他最奇特的一首记绮梦的诗是《闺情》:
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
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
闺中少妇在同衾裯的丈夫身边做了一个风流梦,与她的情人幽会寻欢,丈夫虽然睡在身边,却全然无知。是的,禁锢形体容易,禁锢思想万难,恋情是如此,亲情、友情、宦情等等又何尝不是如此?就“闺情”而言,此诗“这个题材,恐怕是古今闺情诗中绝无仅有。”(施蛰存《唐诗百话·李商隐七言绝句四首》)李商隐对绮梦诗有着非凡的想象力和开拓力。它体现的这种美,也是一种陌生感,甚至也可以说是现在很时尚的现代感了。
说现代艺术没去向,就是说这种艺术具有不可重复性。现在中国的所谓现代艺术,主要就是现代的艺术家效仿西方的作品而言的,所以不是原本意义上的现代艺术。因为现代艺术没去向,不可重复。就拿西方那些现代艺术而言,毕加索、米罗,流淌和熔化状的时钟,被切片的大提琴,还有大拇指,在石头上打个孔就是远眺的眼。这些已经渐行渐远的早些时候的现代艺术,都是没去向的,都是不可重复的。这就是现代艺术的本原,现代艺术的理由和宿命。可惜,我们现在面对的,我们同时代的所谓现代作品,是令人有些失望的。因为,其中更多的是,远远从西方悄悄地仿制过来的。这是一种虚弱和苍白。因为有着伟大的文化和艺术梦想和境界的中国人,具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在每一个当下奉献自己的艺术,譬如李商隐,他的无题诗就是在那个当下的奉献:“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同样倾诉自己的落寞、惆怅,同样面对生命的怯懦和虚空,竟然能够这么美,这么陌生,这么不可重复。这感觉,够现代化了吧,够今天搞现代艺术的人因此以为现代艺术不凡和高贵了吧?可偏偏一千多年前的诗人早有同感了。
李商隐以“无题”命诗,大抵皆叙恋情,且多用七律。凡叙写爱情、艳遇、隐衷、感遇,作者不愿显言或不便明言的,则有意隐讳,画龙而不点睛。但其“味无穷或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葛立方《韵语阳秋》引杨忆语)。正因为无题神秘莫测,愈益激发起历代学人才子如痴如醉地探迹索隐,笺注阐说连篇累牍,歧见百出莫衷一是,于是形成了一门积淀深厚的“无题诗学”。这无题诗的品位与当今的那些用人家的舞步来跳舞的所谓现代艺术不知现代多少倍了。
现代艺术是有来处的。这来处,就是人生的经历、内心的修养、生命的状态,还有对古往今来艺术的感悟和审美的能力。据说现代艺术家往往回避传统,不认为现代艺术是从传统中生长出来的,也就是不认为现代艺术有“源”,虽然他们可以仿制西方的现代艺术作品,可他们还是认为现代艺术没有来处。很明显他们以为他们的现代艺术不是来自他们出生和成长的故国。这是一种误解。无妨来读李商隐,李商隐的诗是不是现代诗呢?应该没有异议。诗歌这东西,很古老也很鲜活。写成了诗,也就有了规范,有了音律。李商隐却把诗写得很陌生。可是他自己曾多次在诗文中这样表白自己诗歌的底蕴:“楚雨含情总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有感》)“巧啭岂能无本意?”(《流莺》)“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谢河东公和诗启》)这就道出自己的诗文是有来处的,即来自传统。诗文能活在当下往往就是传统。清纪昀曰:“《无题》诸诗,大抵祖述美人香草之遗,以曲传不遇之感,故情真调苦,足以感人。”(转引自张采田《李义山诗辨正》)清朱鹤龄也称“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李商隐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3页)由于比兴的大量运用,于是西汉董仲舒由《诗经》而引出“诗无达诂”的著名论断。意谓对《诗经》没有通达的或一成不变的解释,因此因人而有歧义。李商隐托物寄意,言此意彼,很难切实准确把握其脉搏,也可归入“诗无达诂”之列,我觉得以上这些评论都是很有斟酌、很有分寸的。李商隐的无题诗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因此,有人就说它是无题之《离骚》。王安石评说李商隐“为得老杜藩篱唯一的诗人”(蔡宽夫诗话引),毫无疑问,李商隐在唐诗是和杜甫堪称双璧的大诗人,他拥有律诗的所有美好,他现代起来,就是伟大的现代艺术了。 [正文结束] |